让老外戒掉毒瘾的中国IP网文 都是这个哥们翻译的

赖静平是美国的前外交官,华裔,因为痴迷于武侠小说开始了翻译之路,后来这个男人发现了中文网络世界中的那些IP网文,他的翻译让那些故事在英语世界里一夜爆红。甚至有人说,是那些故事陪伴着自己戒除了毒瘾。

2016年12月30日,赖静平(左)出差北京,顺道拜访了网络作家唐家三少,两人在唐家三少的办公室留影。赖静平的团队正在翻译该作家的作品《斗罗大陆2、3》。图|受访者提供

“我决定辞职的时候,已经是前年了,日子过得真快。”RWX回忆起2015年12月中旬他选择从美国外交部辞职的那个下午,对《中国新闻周刊》感叹起来。长期的独居生活和夜间翻译,让他对时间的变化不再那么敏感。

已经是晚上十点,他因为处理家事和网站运营而刚刚忙活了一整天,听起来略显疲惫。过一会,他才会开始今天最重要的工作,一直翻译到凌晨2点。

RWX的中文名叫赖静平,这个中规中矩的名字或许代表了他父母对他的期待。相比之下,他却更欣赏《笑傲江湖》里任我行恣意纵横的人生态度,所以用这个武侠人物的首字母作了自己的网名。

在其他论坛上,他会在RWX后面加上Wuxiaworld以显示出自己的身份。作为这个中国网络小说翻译网站的创立者,他同时也是30人翻译团队的主要负责人。因为他的翻译,那些充斥着武侠和玄幻的中文网络小说开始在西方走红,被中国读者认为已经越来越粗制滥造的IP网文,却被国外读者当作了新奇的发现。甚至,有读者声称,那些文章伴随着自己,让自己成功戒掉了毒瘾。

碟片里的汉语时光

如今,赖静平独自住在成都的一所公寓里,很少出门,但还是会经常去看望自己的祖父母。在Wuxiaworld网站上,来自全世界的网络读者们一律尊称他为Lord Ren,而在两位老人的眼里,他一直是他们时常念叨的孙儿“平平”。

在老人的家里,有很多“老玩意儿”,比如磁带和CD碟片。每次看到这些,赖静平都会想起20多年前跟父亲在俄克拉荷马城度过的幼年时光。那还是90年代初,在美攻读博士学位的父母刚刚将他接到美国不久,在与华人朋友聚会畅谈的间隙,他们常常拿出从四川老家带过来的碟片,不仅有邓丽君的《北国之春》,也有《小芳》和《黄土高坡》。那些碟片因重复播放而有些发旧,却成为这些旅居异国的华人经常互相交换的“珍玩”。

那是赖静平在零星的中文对话之外,第一次真正领略到汉语的模样。除此之外,每次回国,父母都会从家里给他带一些故事磁带,有《三国演义》,也有《水浒传》等评书作品。当然,那时候的他并不理解那些忠义故事所承载的意义。

1998年,全家移居旧金山,一住十几年。赖静平的父母也想过送他去中文学校,却因那里的教学内容“过于浅陋”而终于作罢。中学的时候,他第一次接触到武侠小说和改编的电视剧,强烈地开始想学习中文。但直到在伯克利大学就读时,他才在辅修的汉语课堂上接受了系统的中文学习。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国际关系学院读书的时候,除了会一些汉语,赖静平与周围的美国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他无意间了解到金庸和古龙的武侠世界。

由于这些武侠小说没有很好的译本,赖静平只好到各种论坛上找零碎的翻译版本,也经常因为汉语水平有限无法阅读武侠小说而感到苦恼。这成为他大学毕业之后想要翻译武侠小说的直接动因。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搞懂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武功与侠义,并思索着它们与中国的关系。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每一种文学类型都是特定文化的产物,那些武侠故事,承载的分明是中国人的爱与恨,怕与痛。

在那些侠肝义胆和铁骨柔情的文字世界里,让他感到惊奇的不只是绝世武功,更是因为那些英雄人物的人生态度,和异于世俗的道德选择。

他喜欢《笑傲江湖》里的任我行,因为这位枭雄式的人物虽然不被世人所理解,却依然我行我素,执着于自己的追求。有时候,赖静平甚至会觉得,自己或者只是喜欢这三个汉字所代表的那种逍遥姿态,这多少也影响了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青年外交官的双重生活

在大学毕业一年之后,赖静平决定放弃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高薪工作,并最终考取了美国外交部,成为一名“公务员”。当初因为对中国感兴趣所以选择了国际关系专业,如今他终于如愿进入外交部工作,并梦想着有一天作为外交官被派驻到这个他出生的国度。

之后,青年外交官赖静平开始了他在马来西亚和加拿大等地的轮岗生涯。在吉隆坡的第一年,他是作为签证官在美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的领事处度过的。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坐在签证处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不断询问他们去美国的目的。

略显枯燥的工作任务让他有些错愕,有时候他的思绪也会飘到外面,想象着二十年前的美国驻成都领事馆里,父母被问及同样问题的时候,是怎样的场景。他们也许对未来充满希望,有些兴奋地向面前的陌生人叙说着对未来的打算;也许他们有些窘迫,在回答问题之后忐忑地等待着答复,像是等待着一次宣判。

除了签证,赖静平也负责美国公民在马来西亚的安全,还因为一个案子的处理得当,获得了美国政府颁发的功勋荣誉奖章。两年之后,在多伦多的美国驻加大使馆,他再次因为整体表现优秀而获得了高级荣誉奖章。

这位青年外交官在事业上稳步提升的同时,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小世界”。每当一天的工作顺利完成,他终于回到家中,却在休息片刻后,打开电脑,开始了新的工作——翻译武侠小说。那时他经常混迹于不同的论坛,与形形色色的网友讨论武侠情节,完全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后,他将成为RWX,并将翻译网络小说当做自己的正式职业。

只不过,他当时的翻译尝试并没有全部完成。古龙的《天涯·明月·刀》在翻译结束后被放到了后来的wuxiaworld网站上,而另一部金庸作品《天龙八部》则因为过于艰深而最终也没有逃离“断尾”的命运。

另立门户

2014年夏天,赖静平读到了中国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星辰变》,并在越南朋友的建议下开始在SPCNET论坛上翻译这位作家的另一部作品《盘龙》。他最初只是觉得我吃西红柿的小说很好看,却没想到,正是这部作品在论坛江湖上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并在之后几乎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轨迹。

正是在翻译这部小说的过程中,赖静平拥有了来自全世界的大量读者。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翻译这些小说不仅仅是自己熟悉中文和中国文化的方式,也成为那些不断“催更”和打赏的全世界读者群讨论与研究的对象。后来,粉丝们每次都会在赖静平更新翻译之后,将链接转发在美国著名在线社区Reddit的轻小说论坛Light Novel上。

打开Light Novel,依然可以找到当时所有关于《盘龙》(Coiling Dragon)的内容,只不过这些帖子已经被“封存”,再也无法留言和讨论。纷争的起因便是因为《盘龙》等中国网络小说的反客为主,让论坛的版主最后不得不下了“逐客令”。

这个论坛原本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跟日本轻小说有关的,事实上,这些小说一直以来都有着比较固定的外国读者群,但程式化的内容与套路让很多粉丝开始期待着新的内容与风格,直到他们读到了《盘龙》。

在《盘龙》热度不断发酵的那些日子里,有中国网络小说标签CN的帖子逐渐占据了这个论坛的所有版面,而原本标有日本轻小说标签JP的帖子都被挤下去了。

事实上,除了中国网络小说和日本轻小说,这个论坛里也有韩国和英国等国家的网络小说。那时候,这个轻小说论坛成为了所有网络小说的聚集地,名声也越来越大,吸引了更多的读者进来。到后来,赖静平也会经常登录这个网站,与读者们讨论小说里的内容。

但突然之间,所有人得到了通知,任何有关中国网络小说的帖子都将被禁止,论坛里只能讨论跟日本轻小说有关的内容。这让很多喜欢中国网络小说的读者们感到不解,甚至愤怒。也有少数外国读者表示理解,并对借由轻小说了解到中国网络小说而表示感谢。

目睹这一切的赖静平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便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写了一封致Light Novel版主的公开信。

在信中,他用桥牌比喻了这场纷争,冷静的笔锋中依旧带着华人骨子里的那种含蓄。他描述道,一个喜欢玩桥牌的小酒馆对所有牌友都打开了大门,但越来越多玩其他纸牌的牌友进来之后,玩桥牌的人变成了极少数。虽然很多玩其他纸牌的人因为这个酒馆而对桥牌也产生了兴趣,酒馆主人还是做了清除所有不玩桥牌的牌友的决定。

赖静平坦陈,他理解这样的决定,但他并不认同做出这种决定的方式。“我很希望有一天,所有的网络小说,可以跨越国家和民族的藩篱,彼此尊重,友善共生。”在此之后,绝大部分关注中国网络小说和韩国小说的人都转入了新建的Novel Translations论坛,而Light Novel论坛在顷刻之间又恢复到了在线人数只有50人左右的状态。

再之后,赖静平决定专门为《盘龙》建立一个网站,并吸引不同的译者,共同营建一个专门翻译中国网络小说的社群网络。

2014年12月22日,Wuxiaworld网站正式运营。每天都有来自全世界各个国家的不同读者等待着Lord Ren和其他翻译好手们的更新,这些读者们除了阅读小说,也会在论坛中互相切磋。他们简称《盘龙》(Coiling Dragon)为CD,互相之间称Fellow Taoist(“道友”或者“同道中人”),讨论小说中的种种器物与称呼。而在打赏机制成熟之后,这个网站也进入了盈利状态。

如今,Wuxiaworld的世界排名已经跃升到1170,译者也从只有赖静平一个光杆司令扩展到拥有30人的翻译团队。

网络小说让他重回故里

直到后来,赖静平才终于明白,他当然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与才华在美国的外交界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却因为华裔身份和微妙的政治原因,而永远无法如愿被派驻中国。从马来西亚到加拿大,从华盛顿再到河内,中国就像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倒影,即使到了“家门口儿”,也依然像是相隔天涯。

在美国驻越南大使馆,赖静平仅仅用了两年时间便从一名六等秘书升任为三等秘书,有着令许多同事歆羡的政治前景,但他却在完成工作之余,仍然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网络小说的事业中去。

如果说翻译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夜间生活,那么与中国网站沟通版权问题则成为了他不得不想办法抽身解决的重要事情,为此他多次奔赴上海,与阅文集团当面进行沟通。

这样的双重生活持续了一年,终于在一次濒临崩溃的间隙,促使他做出了从美国外交部辞职的决定。那是2015年的圣诞节,父母从美国专门来看望他,同时他还要负责接待来自美国白宫的官员。原本和父母同游越南下龙湾的计划也只能取消,他只能在安排好父母的行程之后继续投入到工作当中,但仍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在父母游玩回来之后,赖静平第一次跟家人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父母对此感到不解,但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质疑,只是让他“不要太累着自己”。

不久之后,赖静平便与大使馆沟通好了辞职的事宜,并得到了同事和上司的支持。他回到了四川成都,租了一间很普通的公寓,全职翻译小说和运营网站。因为经常吃外卖,而且缺乏锻炼,他的体重增加了30斤。

他说,虽然成都是自己的故乡,这里的饮食也让他有种家的感觉,但这个城市的“节奏真的是太慢了”。老人们数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吃茶与谈天之中,而自己总是“同时要忙活好几头事情”。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更适合上海。但他“在成都,可以陪家里的老人,这也是替父母弥补这些年来不在他们身边留下的遗憾吧”。

如今,赖静平正在翻译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作品《蛮荒纪》;他也经常会飞去上海与阅文集团和其他几家小说网站沟通版权问题。自从3岁时跟随父母离开故乡,他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在中国生活。某种程度上说,是网络小说让他重回故里。